杭州三題
- 發布時間:2016-04-13 來源:中國美院美術中心培訓 瀏覽次數:
圭襄
1靈隱寺邊
清明之后的第一個周末,我到了杭州。林徽音說,最美人間四月天。這個時候去訪問一處人間的天堂,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??!
我去了靈隱。那里正一派新綠。香樟、廣玉蘭、五角楓、女貞、欒樹、合歡、櫸樹、樸樹、榔榆……一樹一樹的新綠在頭頂上蔓延,一片一片翠綠在腳下鋪陳。
萬物生。
一溪清流,從山上而下,泠泠作響,不舍晝夜。那水至清,讓人能直視水底。水底之敗葉圓石清晰可辨,又讓人疑惑水并不至清。
水流之上,是峭壁。峭壁上,壁龕里,尊尊佛像菩薩像,或立或坐,若喜若悅。
溪中水流,岸上人行,樹上花開花落,地上草枯草榮。千百年來,佛菩薩對此悉知悉見。他們并不言語。
出了景區,我走近一戶人家。我不能確定是那六七朵郁金香吸引了我,還是那四溢的茶香引導了我。熱情的女主人麻利地為我泡上一杯新茶??粗枞~在熱水中沉浮,嗅吸著杯中濃郁的香氣,與主人進行著輕松的交談,那一刻,世事不來擾,清凈自然生。
一邊是禪意深深,一邊紅塵滾滾。一邊是俗世熱鬧,一邊是寺院清寂。檻內檻外,放棄堅守,誰又能說得清呢?檻內檻外,生活修行,誰又能分得清呢?
我羨慕女主人家住在風景區邊,每天面對著如畫風景。她卻說,自己對這一片風景已經熟悉得視若無睹。倒是到了外地,覺得草原的壯闊才是一種美。是的,我們經常犯的一個“美麗錯誤”就是,總覺得最美的風景在遠方,在別處。我們為什么總是時不時地想流浪,流浪到遠方?因為,遠方有骨子里的詩意,遠方有夢中的橄欖樹。我們到靈隱,不正是一次“遠方”之行嗎?
女主人告訴我,新茶下來,得炒三遍。茶葉,那飽和了自然精華的天賜之物,經受了嚴寒的考驗和孕育,從一葉葉采摘下來到一片片炒制入杯,經過了怎樣的不容易?所以,她堅持讓我把茶喝了三道,說茶容不得一點浪費。是的,這一方水土為我們的饋贈,怎能浪費呢?不止于此,一切美好的物事和人,都容不得我們有一絲一毫的浪費啊!
2龍井茶
西湖邊的梅家塢,茶園沿著山坡蔓延,成群的婦女單肩背著竹簍,散落在漫坡的茶園里。她們的斗笠,似點點白鷗,也似點點白帆,在綠色的茶海里,緩緩地移動。
農家院子里,晾著剛采回來的新茶。竹簍里,竹席上,炒鍋里,茶杯里,到處是新茶的香,那么清新,那么熱情。
此時的梅家塢,是忙碌的,是喧囂的。不僅農人在忙,商人在忙,旅游車也在忙。村子里停滿了旅游大巴,一車一車的游客,從天南海北來,然后再分頭走進一戶一戶的人家,要上一杯茶,賞著院子里正在開的或將要開的花,一口一口地啜飲著,哪里還顧得上溪水和時間正嘩啦啦地流走呢?“到梅家塢喝茶”,一句簡單的話,寓示著多么愜意的生存啊。
在一排民宿里,這一間獨獨顯得有些突兀。突兀的是它以“云棲梵徑·藍”命名,帶著一絲優雅。它的格調,它的氛圍,自是與眾不同。
一問,女主人果然不是當地的農民。她從城里來,在這里租了房子,按照自己的想法,重新設計了庭院、綠植、房間、設施和氛圍。
女主人穿著得體的藍花外套,美麗健談。她的一家,或者真的是為開酒店而存在?她的先生在市區經營著一家四星級酒店,她經營著這一處民宿,她的女兒正在加拿大學習著酒店管理。她說起他們,就說起了一家子的生活,從容,堅定,自信。她說這個村子,本來叫梵村,旁邊又有云棲竹徑這個著名景點,所以起名為“云棲梵徑”。
坐在樓頂的平臺上,對面是山。山上是一壟一壟的茶葉,直排到山頂上去。夕陽西下,背著茶簍的采茶人,三三兩兩地歸來,在溪水里洗去一天的勞累,閑語碎語灑落一路,鉆入茶樹叢中,不復尋得。這時,仍然不見炊煙,但你聞得到茶香,隨夜幕而降,令你不能也不忍回避。你的頭發里,衣襟上,甚至呼吸里,記憶里,都是茶香。
靜靜地看著對面的茶山,一棵大樹在低矮的茶樹中,也顯得突兀。它正在開白色的花,它的突兀,在于高大,在于孤單,還有那滿眼翠綠中的一樹潔白。
如果你去梅家塢,找到那一片茶海,找到那一棵突兀的花樹,也就找到了那一間“突?!钡拿袼?。
3黃公望
從梅家塢出發,三四十分鐘的車程,便到了富陽。我去尋訪黃公望晚年隱居之所。
黃公望紀念館里,播放著關于《富山春居圖》的傳奇,陳展著完整的復制品。復制品終于完整,不像原作分隔于海峽兩岸。這是復制的力量,可以讓殘缺不再,也可以讓原作神韻存留。
從紀念館出來,往山的深處走去,據說那里是黃公望的隱居之所。電動車在狹窄的山路上挺進,一路茂林修竹,一路清流激湍。那風景亦像《蘭亭集敘》里所描述的。所以,我有理由相信,浙江的山水里走出了王羲之、王獻之、黃公望,是與茂林修竹和清流激湍分不開的。
終于到了一片空曠之處,迎面一座峰,傲然挺立。解說員指示我們辨認,這山便是《富山春居圖》末端的那一座峰。
像。
山下的黃泥小屋,是新建的,仿建的。自元至今,幾百年矣,過去的黃泥墻、茅草屋,早就抗不過時間的風雨了。只有青峰依舊。
我站在峰前想,能夠對抗時間的,除了青峰,便是藝術。
當年,黃公望或曾長時間地面對這一座青峰,然后看到了自己。今天我們再來面對這一座青峰,從中認取這位元代第一高士。
黃公望本不姓黃。姓陸,名堅。后來,陸家將他過繼給一位年屆九旬而無子嗣的黃翁。黃翁甚愛之,得之喜曰:“黃公望子久矣”。于是陸堅成了黃公望,字子久。
他姓黃?還是姓陸?于我已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作為一位偉大的畫家,給我們留下了偉大的作品。
一位偉大的畫家,他不會狹隘地屬于陸姓或黃姓,他應該屬于時間,屬于藝術。
還有那個黃公望贈予畫作的無用,也成為另一個襯托。他迫不及待地在《富春山居圖》尚未完成之時,便請黃公望將他的名字題款于末,以便及早確定他對此畫的擁有。時間過去那么久,這件偉大的作品在無用的手里,短得不能再短了。但是黃公望對于友人的情誼,卻橫跨了那么多的朝代,與藝術一樣久長。
所以,我又想起了那一座青峰。青峰可以不老,藝術就一直年輕,友誼就一直醇厚。
次日,當我站在錢塘江邊,將江面上的一艘艘小舟納入手機的鏡頭,我驚訝地發現,手機里呈現出《富山春居圖》里的小舟,濃墨一橫,簡約,生動。那船頭上濃黑的一點,不正是黃公望么?漂蕩在時間的長河里,一任逍遙。
當我后來再次回憶起《富山春居圖》,我又想起畫中的處處細節。六米多的長卷中,畫有八個人物:書生、伐薪者、漁翁、隱居者……有人說,這八個人物,是黃公望對自己一生的寫生。這是極有可能的。當年,他創作此畫時已經79歲。創作完成時,他已經86歲,是時候對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進行總結了。別人看《富山春居圖》是一幅山水長卷,我看它,更是一幅人生長卷,讓我對命運這個我一直說不清的話題,至此有了深一層的理解。人生如畫,有丘壑深深,有江水滔滔,或從流漂蕩,或隱于山林。
至于如何布局,如何描畫,全在于你自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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